第七十六章、结局之章(一)
    凌峯庄园, 白家於南京偏郊石臼湖边购置的私人宅邸,那庄园本来是溧阳一座沿湖小村,早些年白夜以开发爲名进行收购,那村子本已十分落拓,大多数村民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人,更有些宅地荒芜废弃, 因此他每栋民房平均只花了二十余万就购去了。
    如今凌峯庄园早已一改当年面貌,端的是湖水明澈,天鹅汇集,粉墙黛瓦的仿古建筑羣错落有致, 草坪修建有度, 狭细砖石一尘不染,曲径廊庑幽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叶武醒过来时, 自己就躺在凌峯庄园深处的一座苏式小楼里,透过镂花红木窗看出去, 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细雨。
    天色灰蒙蒙的, 远处云深, 泛着一点点红色微光, 不知是晚霞,还是朝阳。
    白夜也在屋子里, 面前搁着一盏茶,满溢着一口未碰, 茶水不冒热气, 应该是已经斟出来许久了。
    见她醒来, 白夜笑吟吟地支着腮:“叶武,你睡了好些时候。”
    “……”叶武看了他一眼,昏睡前的事情一一闪回於脑海中,不觉苦笑,“想不到,我那徒弟还真把我交给你了?”
    “你是说段小姐?”白夜笑着说,“那可不是麽?一个师父换来一整个段家,这样的好买卖,你说你换成她,会不会做?”
    叶武叹着气点头:“她倒是个不错的生意人。”
    “哎,你我阔别多日,现在再见面,别总讲别人,说一说我们自己吧。”白夜目光温柔,却叫人不寒而栗,“叶小姐,来和我叙叙旧?”
    “我和你有什麽旧好叙的。”叶武干巴巴道。
    “你这样说,可就伤人了,我们好歹也曾有过枕蓆之欢,转眼你就不记得了?”
    叶武看了他一眼:“和我有枕蓆之欢的人多了去了,写下来能挤满一本通讯录,你哪位?”
    白夜又笑:“我在你这里啊,真是一句好话都讨不到。”
    叶武说:“你要听什麽好话?我就不信你白公子会缺女人,爲什麽非追着我不放?”
    白夜抚掌笑道:“漂亮女人当然多,可是这世上,既漂亮,又长生不老的女人……却实在没几个啊。”
    叶武闻言,陡然色变。
    “谁说我长生不老了,我只是——”
    “你只是驻颜有术,你别急,我知道,我知道。”白夜摆了摆手,“段老爷走的时候也老大不小了,看起来却和个四十出头的人一样青春有力,段嫣然的容貌,在外面说是十八岁也会有人信,更别提你自己,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四十?还是七老八十?……有你在的地方,你最亲近的人,个个都能年轻永驻,你说,我爲什麽不想要你?”
    叶武听了,却是由衷地叹了口气,十分认真地说:“白夜,你如果抓我就是爲了永葆青春,那你还是放了我吧。”
    “怎麽说?”
    叶武笑道:“你长得就那麽老相,我就算再努力也没於事无补。”
    白夜听了,倒也不生气,走到她牀前,擡手去摸她的脸,声音滑腻如蛇:“唔……没关系,反正我三十岁都不到,还不愁老,不如先做些别的,让你回味回味我们的美好记忆,把你伺候舒服了,也不愁你不教我长生之法。”
    叶武不动声色地:“你还真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怎麽?”白夜眯起眼睛,捏住她的下巴,把她压在牀上,叶武此时药力刚刚消散,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也无法反抗,只能任君鱼肉,白夜笑里藏着刀,绵里含着针,眼波闪着异样的光泽。
    “在厦门的时候你不是说很喜欢跟我在一起吗?现在又成了我高估我自己的能力?”
    “此一时彼一时嘛。”叶武懒洋洋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白夜眸中微一郁忱,随后很快又被他习惯性的圆滑笑容给替代:“哦,你说段先生……段公子,段少言?怎麽,他很厉害,搞的你很舒服?”
    “我倒不知白公子还有打听这种事情的爱好。”叶武冷冷的。
    白夜脸上斯文,但瞧着她难得冷傲的清高模样,不免愈发欲火焚沸,他本就喜欢叶武,虽说比起叶武本身,他更喜欢叶武能带来的青春永驻的价值,但此事不急,还是眼前美色更加惑人。
    他盯了她一会儿,只觉得腹中邪火炽盛,便有些粗暴又有些急色的撕扯她的衣服,嘴里笑吟吟地说道:“那时候你们在我家做客,我就看出来那小子对你有心思,他是怎麽操你的?他倒有能耐,能把你这种人变成个贞节烈妇?”
    “话说这麽难听干什麽。”叶武浅薄地看了他一眼,“粗鄙之人,枉爲公子。”
    这话要从别人口中说起来,尚且还能忍,但叶武自己一个整天脏话满口,比谁都流氓的人说了,却只能让白夜愈加狂热。
    正纠缠间,忘了房门没有锁,段嫣然推门进来,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她脸上的神色微妙地沉了沉,阴晴不定的,“白公子,我跟你说过,我没有正式继承段家之前,这个人,你不能碰,你忘了我说的话了?”
    兴致被人搅了,但来人又是段嫣然,白夜一时间倒也不好发泄,只得又坐起来,朝她咧了咧嘴,又是一层精致油腻的笑脸。
    “段小姐说的是,一时忘了。”
    段嫣然便沉着脸说:“白公子,你想要从你哥哥手中夺权,我也想拿回本该是我的东西,我们谁也离不了谁,所以约定好的东西,还请你不要食言。”
    白夜眯起眼睛,笑的眸子弯弯:“自然不会再忘。”
    “那就好。”段嫣然顿了顿,说道,“夜间轮到我来看着她了,白公子去休息吧。”
    白夜意味深长地看了叶武一眼,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行远,最终消失不见了。
    段嫣然也没有再说什麽,拉过椅子,在叶武身边坐下。
    “叶师父。”
    “叙旧麽?叙旧拿一碟瓜子,再来两斤好酒。”
    段嫣然看了她一眼,竟然就真的出去吩咐佣人拿来了酒水和瓜子蜜饯,摆在叶武面前。
    叶武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茶点,不由笑了笑:“这年头做人质还挺舒服的,想要什麽有什麽。”
    段嫣然说:“叶师父,我是逼不得已,你不要怨我。”
    叶武看了看她,磕了颗瓜子仁:“你就那麽想要段家?以前没有看出来啊,装的这麽好,怎麽不去演戏?”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争权夺位!”段嫣然说道,“要不是……要不是……”
    “我替你说了吧。”叶武见她神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蒋子夜要你这麽做的吧?他是不是说希望你能做段家的家主?说段少言狼子野心,要是让他当家,你冲早会被他赶的无立锥之地?”
    段嫣然却道:“他是爲了我好!”
    “哦。”叶武挑了个看起来成色颇爲饱满的瓜子,接着磕,“所以呢?你就决定拿我来要挟段少言,想让他拿段家,来换我?哇噻你会不会太看的起你师父了,我这老骨头几斤几两,值得他拿这麽大价钱来换?”
    段嫣然摇摇头:“他会来的。”
    “他来了我也不跟他走。”叶武翻着白眼,“穷光蛋,傻瓜才跟着穷光蛋走。哎,蒋子夜是不是也这麽跟你说的?你要是继承段家,他就退圈娶你,你要是不继承段家,他就跟你分手?”
    “他是不会跟我分手的!”段嫣然立刻反驳道,神情竟然很是紧张,“他、他跟我说,如果我不继承段家,他也不会离开我,只是……只是怕段少言不答应,所以也、也不能跟我马上结婚,他事业正在上升期,这时爆出婚讯对他影响不好,等他拿到了金像奖——”
    “噗。”
    两片瓜子皮儿不偏不倚,正啐在段嫣然脚边。
    段嫣然猛地住嘴了,盯着那两片意味不明的瓜子皮,面上的颜色更加难看。
    叶武笑嘻嘻的:“对不住啊,吐歪了。”
    “你什麽意思?”
    “没什麽意思,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如果我是他,我也这麽说。”叶武笑眯眯的,“我要趁现在想些台词,万一段少言真的想不通,过来换我了,我得想想看,我该怎麽诱劝他拿回段家,要不我就这麽说——你要是段家的家主,我就给你生孩子,你要是一分钱都拿不到,我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暂时还不想结婚,等我玩两年玩够了,我再嫁给你——哈哈哈哈,妙极妙极,你看这样说,他会不会答应?”
    段嫣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根忍了一会儿,眼角却仍是浸出些泪水。
    叶武叹息道:“傻丫头,师父我早就教过你,跟男人玩,别把自己整颗心都傻乎乎的捧上去,那种下面多根天线的生物,都他妈是外星物种,你这样,和那种失足妇女、无脑女孩,又有什麽区别?”
    她又摸了颗瓜子,继续磕:“还金像奖,玩你呢?他那个演技,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牀戏演得令我拍案叫绝,其他都让人不忍直视,别说现在天王林子勿还没退圈,就算他退了,前面还有数十号人等着挤影帝这个位置,轮得到他?他一辈子不拿金像奖,就一辈子不娶你?鬼话!”
    “他不会骗我的……”段嫣然喃喃着,“你不懂他。”
    “哦。”
    叶武只顾着磕瓜子,含混不清的:“哟,这瓜子挺咸的,再来点水。”
    又悠悠地磕了一会儿,叶武才说:“调换遗嘱,也是他让你做的吧?”
    段嫣然神色间似有愤然:“你不懂他,别什麽事情都往他身上推,是我做的,原来那份遗嘱……原来那份是什麽东西?凭什麽他一个私生子能把段家所有的基业都继承拿走,凭什麽都是他的?”
    叶武淡淡看了她一眼:“因爲只有他适合。段嫣然,你太妇人之见了,公司给你,基业给你,你会去管?你能管得好吗?还是你会交给蒋子夜?”
    “我——”段嫣然嘴唇微颤,良久之后,眼神里似有忿恨,“叶师父,当初父亲问你遗嘱意愿的时候,你就是这麽对他说的吧?你口口声声,说对我好,说最喜欢我,我以前也是那麽信任你,可你却帮着他——!”
    “他不会害你。”叶武目光平静如水,“段嫣然,段少言秉性你并非不知,他不会对你太好,但至少不会欺负你,不会害你,不会逼迫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段嫣然声音微微发着抖,“你走了之后,爸爸告诉我,他希望我嫁给白家,你敢说这不是段少言的意思?我嫁给白家,就什麽都不用跟他争了!等爸爸走了之后,他继承家位,再把你接回来——他就什麽都有了,而我什麽都没有!”
    “……好主意。”叶武托着腮深思着,“我怎麽没想到?”
    段嫣然嘶声道:“是你们合着伙来算计我,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家族也好,喜欢的人也好,我都不会失去,叶师父,当初你从沙漠回来前,你对我说你会帮着我,会照顾我,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最后背叛我辜负我的人却是你……”
    叶武:“……”
    段嫣然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我这些年不争不抢,结果得到了什麽?”
    “你不争不抢,他就争抢了吗?”叶武叹息着,“段嫣然,他若要和你抢,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冲我大吼大叫了。”
    然而她的话,段嫣然此刻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摇着头,泪珠不断滚落:“我曾经是那麽信任你们,我也想对少言好,我怀了孩子,谁都不敢告诉,只敢告诉他,希望他能替我保守秘密,可是最后呢?最后你还是知道了——”
    “打住!”叶武有些恼怒,“你怀孕的事情根本不是段少言跟我说的,是你自己身边的女佣,而且那个时候,她如果不告诉我,你也该命丧香港了,算起来那个女佣还是你救命恩人呢!”
    段嫣然却不加理会,只是柔弱且悲凉泣道:“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保住那个孩子,还是根本不想保?我是傻,原本子夜和我说你是故意的时候,我根本不信,直到我知道父亲在你的唆使下要让我嫁给白昼……”
    叶武怒了:“神他妈的蒋子夜!老子从来没有让他把你嫁给白昼!我只是告诉他,你不适合做家主!得找个好人家嫁了!”
    “好人家?”段嫣然含着泪,怒意骤然地瞪着她,“在爸爸眼里,除了白昼,还有谁是好人家?”
    叶武扶额:“……我的天,我要是知道你跟蒋子夜在一起,能被他带成这样,我当初一定建议老爷把你打包送到白昼牀上,至少白昼看上去还像是个正人君子。”
    “我是不会喜欢白昼的,也绝不会嫁给他,又闷又不会讨人喜欢,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叶武翻着白眼:“看来蒋子夜是很会说好话,嘴甜又讨人喜欢咯?段嫣然,你怎麽就一定知道他只对你一个人这麽好?我听着觉得他套路很深啊。”
    段嫣然霍然起身,脸上流露出一阵阵抽疼的神情,像是被某种尖锐的利器扎伤,细细发着抖。
    “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叶武静静地凝视着她:“我以前,从来都是盼着你好的。是我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让你如此不知人心险恶。”
    “人心险恶?最险恶的不就是我那位弟弟吗?他谋算着,想把什麽都夺走,凭什麽我蒙受着失子之痛的时候,你们还能逍遥自在?凭什麽我担惊受怕,和子夜只能藏着捻着,你们却敢把窗户纸捅破,没心没肺地厮混在一起?”
    段嫣然从来没有如此激愤地讲过话,她的怒焰烧上心口,多少年压抑着的委屈都一次性爆发了出来。
    “你以爲爸爸爲什麽会那麽快知道你和段少言的事情?你和他在花园里都……都做了什麽好事!如果不是我把我看到的都派人供出去,你以爲他会这麽快就确信?”
    “叶师父,他是你的徒弟,我也是!他是段家的继承人,我也是!凭什麽最后一切都是他的,所有人都向着他?我从小到大和他争了什麽了?到最后我只不过想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求!爲什麽爸爸还是不肯——你们从头到尾,把我当什麽?只因爲我脾气好,因爲我温顺好说话,就这样欺凌我,盘剥我?”
    叶武原本就是中毒效力消退,并非解毒,身体本就不舒服,此时更是被她吵嚷着头晕眼花,因此倦怠地闭了闭眼睛。
    “段嫣然啊……”
    她近乎是喟然长叹着,似乎有很多想说的,可是到了最后,却只是颓然垂落了脸,阴影里的神情令人并不能看得太清晰。
    “是我没有教好你。”
    许久,她轻轻地,只这样说了一句。
    段嫣然是什麽时候离开的,她也并不知道,被投喂了毒药之后,身体虚弱的利害,她很清楚那是什麽毒,多少年前曾经炼过一次,因爲毒性太烈,且解药难制,就再也没有去做过了。
    模模糊糊歪着头,靠在枕上睡了一会儿,又做了些七零八落的梦。
    梦里有太多人在喃喃私语,都是她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些过客,一个个面目模糊,潮水一般涌动起伏着。
    到最后只剩下段嫣然柔弱娇孱的身体,裹在丰厚柔软的皮草里,温柔地朝她笑着,像是隔着尘世茫茫,昨日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