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犹记当年
    那时候, 明明说要将这个小子挫骨扬灰, 视他爲人生boss, 但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 她嘴上嫌弃着抱怨着,却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开始教他一笔一画地练字,开始与他讲诗书礼义,修养命之道?
    她犹记得那还是第一次与段少言单独相处。
    印象里, 段嫣然学校里似乎是有什麽事情需要家长出席, 段老爷就过去了。於是那天主宅里头, 就只剩下叶武, 和安静沉和的那个小孩子。
    叶武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段少言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心里仍暗自盘算着要用美食玩具动画片来磨损其心志,让他成爲一个好吃懒做贪玩无用之人。
    但从段少言的成年版看来,叶武显然是失算了。
    也许是多少都还记得母亲的教诲,段少言凡事不会过度, 脾气也是清煦沉静。叶武抱来了一堆dvd, 把《圣斗士星矢》、《黑猫警长》、《宝莲灯》、《美少女战士》、《灌篮高手》等等一堆动画片摆在段少言面前,特别大方特别坏心眼地嘿嘿笑道:
    “来来来,段少言, 今天没有别人在家,就你和我, 作业不要写了, 我们来看动画片, 你想看哪一本?”
    段少言那时候好像也是在抄语文课本后面的生词,闻言回过头来,挺清淡地瞥了一眼碟片盒,那些五光十色的dvd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孩子心灵振颤激动不已。
    段少言显然也是喜欢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些光亮,但他仍是沉得住气:“师父,等我写完再看吧。”
    小时候能控制的住自己看动画片的男孩子,长大果然也能在美女面前神色不变。
    “哎呀写什麽写,不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前太阳升这几句话吗?抄一百遍也就那样,没意思,到时候我教你写别的,什麽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嫋嫋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怎麽样,好不好?”
    如果是十八岁的段少言,一听这词就知道是《金瓶梅》里头来的,定然面露薄怒,拂袖而去,可是段少言此时不过八岁,会背的诗只有孤儿院教过的那几首,什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什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而且孤儿院的阿姨普通话不标准,他念的全照阿姨的来,令叶武闻之色变,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他哪里知道什麽《金瓶梅》,他连西门庆都不知道是哪位。只听叶武声音婉转,语调柔和,珠玉般的句子叮当敲落,像是雨打芭蕉,甚是优美动人,觉得应该是非常了不起的诗词,便认真点头道:
    “好听。”
    “哟,你还有点眼光嘛。”叶武颇爲赞赏,“以后必定是个识货的人。”
    还有半句窃窃憋在心里:也必定是个小色鬼。
    段少言:“……”
    “过来看电视吧,看完我教你写这首词。”
    没想到段少言还是固执且严肃地:“作业还没写完,我先写作业。”
    叶武呆住了,这小狗给他根骨头,他竟然不舔?
    这他妈不是流浪狗,是警犬吧!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武吩咐厨师不必做菜,而是让佣人去外面买,把段老爷平时不让小少爷吃的什麽炸鸡炸猪排薯条臭豆腐,这些要多垃圾有多垃圾,要多堕落有多堕落的食物统统买回来。
    好小子,动画片勾引不了你,食物总可以勾引你了吧?
    结果还是没效果。
    段少言只是吃了一块炸鸡,就不吃了。
    叶武有些难以置信:“你……你不喜欢?”
    “喜欢。”
    “喜欢你就多吃点啊。”吃成个大胖子就不帅啦。
    但段少言却摇了摇头:“我够了,再吃就撑了。”
    “……”叶武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道这小子蒙我呢?怎麽可能一块就饱!别人家的孩子见到炸鸡不应该扑上去吃到吐的吗??
    正思索着,却见段少言又去拿了盒薯条,叶武心中一动,想道:这小鬼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结果段少言拿着薯条过来了,递给了她:“师父,你也吃一点。”
    “呃……师父不喜欢,师父减肥。”
    “那就留着等姐姐回来,再一起吃吧。”
    “哎!别!我吃我吃!”
    开玩笑,等段嫣然段老爷回来,让他们见到自己竟然拿这种垃圾喂段少言,她还不得洗干净脖子等死?
    所谓害人者咎由自取,叶武含泪吃完了一整个外带全家桶,外加三袋薯条,两盒臭豆腐。
    晚上躺在牀上都只有气儿出,没有气儿进,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段少言忧心忡忡地:“师父,你不舒服?”
    “死开!”
    段少言就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拿了一盒健胃消食片,默不作声地站在牀沿,递给了叶武。
    叶武正在气头上,阴沉着脸,不肯吃药,也懒得看他。
    也不知道那小家伙在她旁边站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就这麽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中感觉到那小家伙坐在她牀边,窍长柔软的睫毛低垂着,抿着嘴唇,默默地揉着她的胃。
    “师父,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
    “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父亲都不会给我。”
    “……”那是因爲你爹不想让你玩物丧志。
    “只有你会偷偷留给我。”
    “……”那是因爲你师父我老人家居心叵测,你这个傻白甜,到底懂不懂什麽叫人心险恶。
    “以前妈妈也带我吃过炸鸡,我们钱不多,只买了两块,她说自己不饿,要减肥,都留给了我。”
    叶武:“……”
    小孩子默默地说:“我……我不知道她是哄我的,就真的都吃掉了。”
    “……”这只能证明你智商有问题。
    “后来晚上听到她起来,在吃桌上前天剩下的半个馒头……所以我想,以后有什麽好吃的,不管她再说不饿也好,说减肥也好,都要留给她。”
    叶武面无表情地:“……”
    胃疼的厉害,她有些冲钝而费力地想着,哦,所以这家伙是以爲她也和他妈妈一样,嘴上说着“不饿,减肥”,其实是想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
    那他也太君子之心了,竟不知道她这小人之腹里打的都是什麽坏算盘,哎呦老娘这个胃哦……疼死了……
    “师父。”
    黑夜里,小小的段少言喊着她,很好听的嗓音,稚嫩里生着些清爽,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以后你要瞒着爸爸点炸鸡,就不要点这麽多了,等我长大了,你想吃多少,我都给你买。”
    叶武睁开眼睛,沉着脸,近乎无言:“……”
    段少言幼犬一般趴在她枕头边,半大不小的一个孩子,甚是俊秀的一张脸庞,眉梢眼角有些天生的冷意,但黑夜里他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却只有依恋。
    叶武又默默把脸转开了:“我讨厌炸鸡。”
    “那薯条呢?”
    “也不要。”
    “臭豆腐?”
    “……别说了,我想吐。”
    段少言就不说话了,腮帮子略微有些鼓着,靠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
    叶武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而后干巴巴地说了句:“这些东西不好,以后……都不点了。”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叶武睁开眼睛,胃部隐约有一阵阵抽疼。
    寂寥窄小的卧室里,墙壁上发黄的旧挂钟疲惫地行走,她坐起来,墨黑长发散了一肩。
    她披上外衣,走到窗边,远处城隍阁巍峨耸立,楼下窄巷灯红酒绿,不知何时已下起了朦胧细雨,地面都是湿润的,洇染着两旁酒肆店铺的霓虹彩灯,夜归的人撑着伞,雨丝柔软,落在伞面上竟无声响。
    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彻底离开段家,离开上海。
    思绪却以三百千米的时速飞掠着,和呼啸疾驰的列车一般,轰隆隆驶回那刚刚离去的地方。
    她想佘山主宅的白玫瑰栽培的正是灿烂,但段少言是过敏的,从不愿去与她赏看。
    此时於伯应剪了花枝,插在昼夜灯火通明的主宅山水大厅里,不知道段少言这个时候在做什麽。
    他应该已经从出租的房子里回来了,以他的性子,大约是免不去和父亲的一番怒争冷战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拙劣的逃兵,怕死怕伤,烽火狼烟前只会丢盔弃甲,揣着她一颗来之不易的心脏,惶惶然临阵脱逃。
    段少言大概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选择与她并辔前行,与子同袍。
    她颤抖着摸出包烟,咬在血色全无的唇间,巍巍地把打火机凑过去点上。
    太久不曾抽菸了,一口浓重的青霭吸入肺部,惹来的却是连声呛咳。
    苍灰色的烟屑纷纷扬扬自指间跌落,彷佛朔雪降临,昨日种种都枯卷覆灭,在风中无力地浮尘着,最后都成了灰烬。
    叶武在离他近两百公里远的另一座城,面对着旧楼之下老街坊的灯火迷离,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菸。
    剩下来的夜色实在太长,也太荒凉了。
    她就站在窗口,对着从此不再有他的日子,彷佛喟叹一般,轻轻地说了一声:
    “晚安啊,小畜牲。”
    烟熄了。
    那一点点灿烂的橘红,终於凋零萎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