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陈年旧债
    穗花曾经在nastro唱过一段时间的日本戏剧。
    场子里听戏的人那麽多,叶武惊鸿一现, 照理说穗花也并不会记得。
    然而, 事情却并非这样。
    诸多宾客里, 穗花记住了叶武这个人。
    不但记住了,而且印象深刻到骨髓里, 只怕叶武摧骨扬灰,她都忘不掉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媚眼。
    她跟叶武,是有仇的。
    在日本, 艺伎已是日薄西山的行业,但日薄西山不意味着穷困潦倒, 相反, 越是少有人从事这个行当, 京都艺伎越是身价高昂, 仅是陪酒吃饭, 便要赚去许多钱两。
    这样的人, 自然不会因爲金钱而答应nastro的邀请,而她之所以答应来上海献唱,其实只是爲了见她所暗恋的男人一面。
    叶武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毁掉过另一个女人的痴恋。
    事实上,若是现在问她, 那个令穗花痴恋的那个人究竟长什麽模样,叶武这个摧花无数的老流氓也肯定是记不清的。
    但她记不清的人, 穗花却忘不掉。
    那是个五官很秀丽的男子, 中戏毕业的, 曾经来日本参加过短期交流,他大三时家中变故,家境一落千丈,毕业后经人介绍,便在会所谋了个生活。
    在那种场子里面,很少会有真正卖艺不卖身的人,一则因爲风气使然,二则因爲nastro的老板们都是一掷千金的主,那些刚刚毕业的漂亮男女学生,其实很难抵御这样巨大的财富诱惑,往往到最后都会迷失心智。
    那个青年也不例外。
    穗花卸了妆,兴冲冲地跑去休息室找她的意中人时,就看到他正和一个女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那一瞬间,穗花骨血冰凉,连胃液都像是冻住了,指甲深陷入肉掌,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夕阳余辉抹在铜镜上,熟金色的辉光随着那一双男女的动作而涌动,她听不太懂的语言在绞缠着炽热的句子,激烈又湿润。
    慢慢地就把她的眼眶浸湿了。
    和她暗恋的男人纠缠的那个女子,艳媚,性感,眉眼间是一种玩弄人世的轻浮,像对世间任何东西都不怀有丝毫敬畏。
    但她却真是妖娆极了,像是美人指尖的豆蔻,像是弥天大雪里死去的一枝早梅,像是血。
    叶武。
    这个女人的名字,还有她的模样。
    她会恨一辈子。
    但是叶武对此却毫不知情,她猛的瞧见穗花,竟是喜大过惊,拉着旁边的段少言:“哇!美人啊!”
    段少言看了那羣艳丽卓绝的艺伎一眼,茫然地:“什麽美人?”
    “我靠,你是不是瞎啊,穗花啊!”叶武悄悄指了指披着菸灰色水貂皮衣的那个高挑女人,小声道,“京都第一名角儿,千金难买一场戏,顶天了不起的人。”
    “……还好吧。”段少言淡淡的,“我看也就那样。”
    “我靠,不是吧你,回去要配眼镜了,你近视度数太深。”
    段少言只是笑了笑,此时正有一片枯叶落於叶武鬓发边,他擡起手,心平气和地替她拈去了,说道:“她下颚尖了些,过犹不及,你这样的就刚好。”
    叶武呵呵干笑两声:“小伙子真会说话。”
    段少言轻轻咳嗽,掩去浅淡薄红,正想再说些什麽,忽然,不远处穗花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盯住了他们,过了几秒,仓皇又古怪地喊道:
    “叶武?”
    “…………”日本人发音奇怪,叶武根本没有听出是在叫自己,唯有段少言敏锐,立刻回过头去,目光与穗花对上。
    那女人的神色一敛,唇齿微颤,似乎在竭力按捺着什麽。
    段少言则微微皱起眉头。
    穗花觉察到这个男人的锐利,脸上神情微僵,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整理出一个惊喜又讶然的笑容,越过廊庑深深的庭院,来到他们面前。
    她先是双手交叠,垂首低身,鞠了个躬,然后才用不甚标准的中文,缓慢又有些吃力地对叶武说:
    “叶小姐,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故人相见,真是缘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啊……我、我当然认识你啊,可是那个……呃”语无伦次半天,叶武愣愣地,“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
    穗花神情温柔妥贴,无不恭敬:“我来上海唱过戏,贵宾席的人,我都记得的。”
    她这样说,叶武倒也没有起疑。
    “早就听说艺伎除了曲赋弹唱之外,还要擅长与人交际,穗花小姐连客人的名字和相貌都能过目不忘,真是太厉害了。”
    “叶小姐过奖。”
    叶武打量着她的妆箱行李,有些期待地问道:“对了,你来这里,是有什麽演出吗?”
    “是,今晚要爲洋平先生唱戏,曲目都选好了,是《鸣神》,还会唱一折越剧《还魂记》,如果叶小姐有兴趣,晚上来宴客包房就好。”
    “哎?”叶武一愣,“那个洋平先生是包了场的吧,我也可以去吗?”
    穗花以袖掩口,微微一笑:“洋平先生是爱戏的人,自己也请了好友一起欣赏,当然是不介意的。”
    见叶武犹豫不决,又说道:“如果叶小姐不放心,下午我去问一问洋平先生,这样总可以了吧?”
    叶武立刻喜形於色:“那太好了,就麻烦穗花小姐了。”
    穗花低垂眼帘,又含蓄柔软地笑着,欠了欠身子:“那叶小姐先忙吧。”
    对於日本戏,段少言是不感兴趣的,尤其是那莺莺燕燕庸脂俗粉一大堆,更令他头疼不已,所以尽管叶武百般怂恿,但他仍是不愿赏脸。
    其实他不赏脸的原因,除了不感冒,还有一点——
    这个洋平先生,很不幸,他是认识的。
    此人是山健组的组长,出身于山口组三大派系的“博徒系”,所谓“博徒”,说白了就是赌博。
    这个人天生一双好耳,能在觥筹交错和丝弦嘈杂中明辨骰子点数,由於禀赋卓越,从小就受到六代目的器重,更是练就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洗牌抽牌手法。
    据说此人逢赌必赢,几乎从来没有闪失。
    但是比赌博更厉害的,是这个人的经商手段,本州岛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商贸往来,都或多或少与她的山健组有着利益关系。
    段家自然也不例外。
    由於在日本的生意越做越大,段氏企业不可避免的会与这些人有所摩抆,最严重的时候山口组以倾销为由头,令段家在日本的贸易蒙受了巨大损失。
    段嫣然摆平不了的事情,段老爷便只能派了段少言去。
    就是在那次交涉谈判中,段少言和洋平交上了手,段少言那年刚满二十岁,洋平听说来的人是段家的少爷,原本并没有把他放在眼裹。
    来自上海的官宦二代,洋平也是见得多了,都是一帮废物点心,没有半点真才实学。
    可段少言让他开了眼。
    这个高大英俊,极具压迫气场的男人,无论是赌桌上,还是谈判桌上,都像一把尖刀,碎不及防地刺中洋平的软肋。
    他甚至,生平第一次,在众目―安睽之下,输了他最引亩为傲的□□。
    惨败。
    两千万赌资,霎时付之东流,洋平脸色铁青,却又无处发泄,只得阴恻恻地干笑着,拍了两下巴掌:
    “真是英雄Ih少年。”
    段少言一双细长冷白的手指将纸牌丢在桌上,窍长的睫毛颤动,默默抬起眼帘,又将筹码推还给了洋平。
    洋平阴沉着问:“你这是什麽意思?"
    “我无心向赌。”段少言神情寡淡,“不过是应你要求,和你玩上一局,不用太当真。”
    输了也就算了,可是输了牌,还要被人鄙薄,洋平一口恶气直涌心头,砰地起身,声调都扭曲了:
    “你这是看不起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段少言淡淡的,“相反的,往后段家在本川的生意,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虽然后来洋平恪守承诺,对段氏企业大按绿灯,但对於“自己竟然输给了那个男人”这件事情,号称赌神的洋平一直耿耿於怀。
    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后果:
    每年山健组与段家的代表案会,讨论利益瓜分的时候,洋平都会缠着段少言,要和他打牌,打德州。
    一开始,段少言还无所谓,不就是打两把德州吗,虽然他不爱赌,但适当玩两局,也是无伤大雅的。
    可是洋平这个人,脾风太臭。
    他输了牌,生气,满口叽哩呱啦骂人,砸桌子摔凳子。
    那段少言就让他,可是赢了牌,他还是不高兴,非说段少言不真诚,不认真和他打,是看不起他。
    这个日本人的粘性十足,最后把段少言缠的头疼不己,退避三舍,别说陪他打了,简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可是段少言忘了一件事--
    他的牌技是和叶武学来的。
    他不喜欢打脾,但叶武喜欢啊,叶武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赌占了一席,叶武哪有不精通的道理。
    她和段少言不一样,段少言是精通,但没有兴趣。
    但叶武是精通,并且兴趣十足。
    赌神叶武遇到赌鬼洋平,那简直是干柴撞烈火,久早逢甘露,是牌桌上1O、J、Q、K、A齐聚一堂,他妈的皇家同花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