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寂冷的贺宅。
    有欢笑, 有陪伴。
    虽然家里的佣人们按照贺继威和吕芝书的吩咐,贺予准备了蛋糕,但是贺予有去吃。他的生日, 父母不在, 都和弟弟在燕州,他们说今天有重的客户谈事情,只能看谈完了之后, 有有时间再赶飞机。
    他也有太多朋友, 和同学大多客气又疏远, 邀请他们生日会, 未免太过紧绷。
    一天,谢清呈也不在沪州, 他有个会议,确实是像谢雪短信里所问的,出差去了。
    连天公也不作美,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刮着呼呼狂风,贺予站在客厅里, 欧式的全明大窗在这一刻成了变幻莫测的诡异水墨画,框着外面的骤雨滂沱。
    ——————
    别墅里的大钟每隔一小时响起一次, 每一次都准确误地叩击出钟面上的时间。
    从下午,到黄昏,到夜幕降临。
    “少爷……别等了,贺总和吕总说, 今天不了……”管家於心不忍,小心翼翼地上前,贺予披了件衣服, “早些睡吧。”
    “关系,其实今天也不能算正式的日子。”贺予头,居然还是笑的,“您忙去吧,一会我休息。我再看会雨。”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下去了。
    是真的关系,所谓吗?
    根本不是的,他只是在等——
    他觉得,这世上,应该总有一个人,是能冒着风雨到他身边,想起他,念着他,在黑暗中陪伴着他的。
    他也不是麽坏的人,总不至於受到的惩罚,孤独到这个地步,是不是?
    他等着。
    等着……
    “贺予!贺予!!”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在午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女孩微弱的声音在风雨里显得渺然,同幻觉。
    他微微睁大了眼楮,急忙奔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外面的是气喘吁吁的谢雪——唯一一个,与他熟的异『性』。唯一一个,在他身边陪伴了多年的玩伴。
    谢雪披着雨衣,脸上额上都是水,冰凉凉的有什麽温度,但抬眼瞧着他的时候,却是暖的。
    她吸了吸鼻子,一面笑着,一面把雨衣脱了,『露』出底下小心护着的生日蛋糕。
    “总算赶上了是不是?”
    “……你怎麽了……”
    “我不想你一个人过生日啊,多可怜。”谢雪抆了抆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淌的水,“你做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味的蛋糕,天啊我快被淋死了,这麽大的雨,活见了鬼……”
    贺予在一瞬间,心里的怨恨好像都散了,空缺都被补全了。
    他攥住谢雪冰凉的手,把她拉进,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些沙哑。他说︰“我想,我也不该是一个人啊……”
    “怎麽可能呢。你怎麽会是一个人呢?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十三岁生日快乐啊,贺予。”女孩灿笑起,成了昏暗别墅内最明亮的一缕光芒。
    后面的事,因为时间久了,贺予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只记得,后他再去冰箱里找块吃完的巧克力蛋糕,却已经有了。
    然,连同块蛋糕一起消失的,还有保姆为他烤制的些他一口未动的点心。
    看他脸『色』阴沉,保姆不等他发火,忙解释︰“些东不新鲜了,吃坏身子的,所以才倒了……您是还想吃,我们今晚再做。”
    可再做的,也不会是谢雪雨夜带的一只蛋糕了。
    贺予说︰“事,算了。”
    ……
    贺予看着面前的投影,坠冰窟,他明明记得,天,谢雪是过的啊。
    他一天……是……是有人陪伴的,有人想的起他……
    可是——
    投影上的信息是贺予亲自寻破译的,云储存痕迹备份,绝不会假。
    “哥哥,黎姨生病啦,我在陪她挂水呢,你什麽时候出差呀?医院这些手续『乱』七八糟的,我头都大了,是你在好了……”
    怎麽会这?
    怎麽会这!!
    他翻出电脑,指翻飞,表情几乎扭曲,眼神趋近疯狂,好像掘开信息的坟塚,开棺曝屍,找到沉埋已久的真。
    他极速地检索几日的信息。
    谢雪的,谢清呈的,贺继威的,吕芝书的。
    真犹一具不腐的艳屍,在云信息库里,朝他绽『露』出凄诡嘲讽的冷笑。
    假的……
    假的……
    假的!!!
    因为事情过去久了,大量聊天记录都不能再被抓取,但成功还原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证明,谢雪在一晚,在他最需她的一晚上,她——
    根本有过。
    贺予甚至还看到了她第二日发谢清呈的消息︰“哥,贺予问我去不去他家玩,他过生日,但黎姨昨天病的麽厉害,我实在是忙晕了,都忘了他,真是不好意思,你能替我和他个歉吗……我不敢和他解释……”
    谢清呈︰“你不必和他走的麽近。”
    ……
    再检索下去。
    时间线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
    更是触目惊心。
    他翻到了某一条记录。
    是谢清呈和贺继威之间的话。
    “贺予似乎会在助时产生某种臆想。他想象的象是你个小妹妹。”贺继威说,“我最近意中发现的,他和我说的一些事情,其实根本有发生过,谢医生,这种情况……”
    “他而言是正常的。”谢清呈复,“我一直知他的这种行为。”
    “怎麽会这……”
    “贺予缺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但是他的内心又不肯真正地向任何一个同龄人敞开。他的思维是特殊的,是早熟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些人,大多都不太能理解他。长期的封闭导致他需一个感情宣泄的出口,这个时候距离他最近的同龄人,容易成为他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倒影?”
    “是的,一部分有自闭症,或者其他心理问题的孩子,会在成长过程中想象出一个朋友,在个朋友面前,他们可以自己的内心毫保留地递交出去。个朋友或许是完全不存在的,又或许是部分存在的。他们被患者想象出的意义,在於完成患者内心强烈的渴望。”
    谢清呈又贺继威解释了一条︰“其实不止是罹患心理疾病的孩童,哪怕是正常的孩子,在孤独时也会产生一些非现实的幻想,比在班级里受到了排挤,有朋友,他们有时会自己假想出一个朋友,认为个朋友只有自己看的到,只有自己能交流,这是孩童的一种自我心理保护的本能。”
    “只是有得病的人,他们分得清这是自己的想象,是幻觉,并不是现实,他们清楚这是自身渴望的一种慰借感。但像贺予这的孩子。他其实难认清这一点——尤其他进行的还是部分想象。”
    贺继威︰“部分想象的意思是……?”
    “谢雪确实是存在的,是我的妹妹,是在他身边的朋友里,与他走的最近的一个,他也确实不错。”谢清呈说,“但是我的妹妹我清楚,她待人接物一直都热情。贺予虽是她的一个关系好的朋友,却还有到挚友的地步,有些事情她不会去麽做。”
    “然而於贺予而言,他的精神需被支撑,些谢雪不去做,但是他希望她能做到的事情,会由他自己进行补全想象。他只有这一个朋友,他不想这个朋友失望,他的潜意识会反复说服他自己,使他完全信些事情是发生过的,是谢雪确确实实做过的。”
    “可这实在太玄,我难信——”
    “这一点也不玄,人脑是非常复杂精密的仪器,一个人的记忆果出现偏差,并且被反复强调,不断重复,会出现这的现象。”
    “像有的人,有时会把现实和梦境弄混,又比所谓的曼德拉效应。”
    “曼德拉效应?”
    “这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但适合用解释。贺总可以理解为群体『性』记忆错误事件,去网上搜一下能见到多案例。比……米老鼠有有穿背带裤?”
    这次贺继威过了好一会才消息,似乎是被谢清呈在这严肃的话中忽然问了这麽可爱一个问题弄懵了。
    “穿了吧。”
    “穿。但有大一部分人信,它一直以是穿了一条背带裤。这是曼德拉效应。是一种错误记忆被人脑不断加深后,产生的固有印象。”
    “贺总可以这麽认为,米老鼠等於我妹妹,是确实存在的,但她其实根本有背带裤。而贺予靠着自己的想象,补全了两并不存在的背带,并坚定不移地信这才是事情最真实的子。”
    贺继威︰“……,这是不是妄想症?”
    “不能这麽定义。於贺予说,这只是他的自我保护,自我宽慰,自我救赎。”谢清呈发了这个消息后,过了久才有了后面一条——
    “贺总,恕我直言,您和吕总他的陪伴实在太少了,哪怕是内心健康的孩子,都少能忍受这的忽视,何况他本身是一个病人。”
    “他得不到关爱,但是又好强,或许也不能说是好强,只是他知他哭了也有用,他恳求也有用,任何办都令他获取到他所需的应,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内耗,习惯了自我防御。他投『射』的谢雪,其实一直都是他自己的倒影,是他的内心在安慰着他自己,是他在借着谢雪的嘴,向自己诉说些想听到的话。”
    “……”
    贺予看着这些尘封的信息,他想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些渴望……
    比,我会一直陪伴着你。
    比,他一直等不到的,一句面面的,祝你生日快乐。
    这些话,不都是他深切希望有人诉诸於他的吗?
    可是他一直都等不到……
    谢清呈的消息︰“因为有人他说,而他又是个自尊高的人,也不可能自己自己说,他的大脑只能靠着部分想象,既满足了他的愿望,又维系了他的尊严。这是一种人自己的心理保护机制,您也不必太担心。”
    贺继威的消息︰“这些你早知?”
    “大概观察了有一阵子。这件事我告诉他,他的打击太大了。”
    谢清呈说︰“但我一直让谢雪离他远一些。谢雪也不是个他应该产生感情依赖的人。我和她都不是,贺总。我们冲早是离开的。”
    “我是个医生,我不是贺予的亲人。我不可能在一个病案上耗费一辈子,谢雪更是此。我只能他以疏导,而他缺失的,想的种爱,我不了他。我妹妹也一。”
    “……”
    后面的消息,贺予有再看了,也不再是什麽重的信息。
    他知这些,已经足够了。
    够多了。
    谢清呈一直在骗他,谢雪也是假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曾经了他最强大的信条鼓励,让他信他总有一天可以归到正常的社会中去,一个则了他最温柔的陪伴,在每个他绝望助的时候,她都会及时地赶他的身边。
    像个瓢泼大雨的夜里,她敲响了他的门,在风雨里喊着他的名字,摘下雨衣,捧出他想得到的一块巧克力蛋糕。
    他从都有想过,也许块蛋糕,个谢雪……根本不存在。
    而他这可怜的,卑弱的自我安慰,竟也全都落到了谢清呈的眼楮里,被个男人俯视着,掌握着。
    从有人爱过他。
    是他像个傻子一!他太傻了,太痴了,太渴望走到人群的温暖中,为了个正常人,为了收起丑陋的青面獠牙,他从自己鲜血淋漓的颅内缔生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谢清呈看见了,但他说——
    “我不可能在一个病案上耗费一辈子,谢雪更是此。我只能他以疏导,而他缺失的,想的种爱,我不了他。我妹妹也一。”
    可是果一个人本身拥有爱,又为什麽连自己都骗呢?
    什麽的骗子,会欺世欺人,最后却把自己骗的最深。
    只有最穷最穷的骗子会这。
    他有的太少了,流的泪又太多,他连一句生日快乐都得靠想象获得。果不欺骗自己,他还能靠什麽这微笑着活下去?
    所以哪怕是在自己面前,他都戴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死死地扣着,不肯摘下。他连自己都诓骗。
    谢清呈说得,他是有尊严的。
    他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病人,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疯子,他知以贺家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摔下瞧他的丑态看他的屍身在他的鲜血上狂欢,为此他愈发的好强,他根本不希望把自己的疮疤亮任何一个人以获得怜悯。
    贺予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久。
    久到时间都好像变得有些模糊,他目光薄而锋利,一遍一遍掠过面前这片冰冷的信息『潮』汐,最后锋利的目光也好像被『潮』汐侵蚀了,变得支离而恍惚。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楮。
    一张假面,和血肉共生,此刻却被谢清呈残忍地撕扯下,他抬起手,声息地触碰到自己的脸庞。
    疼。
    好疼啊……
    疼得让他的心,让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好像在这一夕之间,什麽都不剩了。
    谢清呈的信条是假的,谢雪的亲密是假的,他自己的安慰是假的,最后连他的自尊,连他用以保护自己的硬壳,一张面具,也是支离破碎的。他直到此时才惊觉,原自己张可笑的小丑似的脸,竟已在谢清呈面前暴『露』了麽多年。
    所以他到底在坚持些什麽呢?
    他又为什麽这麽傻!冒着生命危险去陪伴个人,或许为了一句认可,为了报答从前谢清呈他过的一线希望……
    他连命都不了,竟是为了去讨好一个骗子,讨好一场弥天的谎言!
    贺予轻轻笑了起,躬着身子,靠在墙上,笑声越越大,越越疯,像是坟墓里的厉鬼诈屍还魂,内心的病魔披上斗篷在暗夜里游曳而出,他以手加额,笑声近趋癫狂,似怒似恨,似悲似疯,眼泪不住地从面庞上淌落……
    真是太痛了。
    他看到谢清呈在他面前向他张开手,手掌中央却躺着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这才是真。
    他看到谢雪笑着向他递巧克力,再一眨眼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这才是真……
    他又看到……
    他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狂风暴雨,老宅内的古董座钟敲了十二下,夜深了,四周是边际的昏暗。
    可有人敲门。
    始终有人敲门。
    他麽一直等着,从天黑,等到天亮,风雨都停了,长夜也央了,而他却等不到一句真心实意的生日快乐。
    这,才是真。
    他又看到他躺在拘束床上,针剂刺下,口鼻被蒙,他像一只濒死的兽在挣扎着在哭喊着,可是他却喊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一座孤岛。
    有桥。
    这他妈才是真!真!!!
    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为了与内心深处的病魔抗争,为了努力地活下去,他骗天骗地,骗了自己好多年……
    这一刻。
    贺予靠着墙,肩上的绷带已经被他报复『性』地扯开了,他让自己的伤口崩裂鲜血横流,只有血腥才能让他感到快慰感到真实感到他确确实实是活着的!他有一具皮囊,流出的血时温的,他是个活人,他活着……他活着……
    他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手指节节泛白,青筋根根暴突,他像瞎目断爪的恶龙,失去了温柔待的珍宝也失去了赖以藏身的洞『穴』,他被迫曝光於青天白日之下,身上每一处丑陋的伤疤都能被人随意检视和嘲笑。
    梦,终於是醒了。
    他挣扎了近二十年,他还是个疯子。
    从有人爱过他,从有人在意过他。
    他除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什麽也有。
    他竟什麽也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