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网 > 都市小说 > 余污(全文) > 彩蛋十三
    墨熄那种愤怒又恶心的感觉再一次野火复生,他一张脸仍是冷的,但黑眸间压抑着激烈的怒焰。
    他觉得怨恨,却不知道自己在怨恨些什麽。
    自然是不应该怨那些来翻顾茫牌子的人,他们花钱取乐而已。
    也不该怨望舒君,望舒君与顾茫有背弃之仇,□□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顾茫。
    他盯着那牌子上鲜红的字,那种红色像是某种顽疾,轻而易举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这一切都是怎样的熟悉啊,就像一场噩梦的重演。
    多少年前,他接到同学的电话,从大学宿舍里匆匆赶去市中心的夜场——同学跟他说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失联已久的顾茫,在那里喝酒嗑药,他不信。
    可是当他像个傻子似的喘息着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过妖男媛女,抵开沉重的包门,还是看到厢厅深处的那个身影。
    脸还是那张脸,人却彷佛不再是那个人。
    顾茫躺在深色牛皮沙发深处,身边珠翠环绕,指间的烟一点一寸地燃烧着,淡青色烟霭袅袅升起,笑着饮尽女人递来的酒。听到动静,他微微睁开迷离的眸子,黑眼睛扫了墨熄一眼——却彷佛看不见故友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觉得有什麽随着顾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是啊。
    不过皮肉而已。
    “不过就是上个床,那麽认真做什麽。”当时夜场包厢里的顾茫是这样和他说的。
    顾茫从不在意这些,所以现实中笑吟吟地躺着,书里也无所谓地写着。
    “有什麽了不起的呢?”
    顾家家道中落后,顾茫选择的路不是振作起来,或许他父亲的死刑,母亲的终生□□已经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烟、酒、女人、药丸。
    什麽能释放出最多的多巴胺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头,只有在那些镜花水月里他还是他的顾少爷,他的亲人和美好岁月都从未与他远离。
    墨熄恨不过,说,你就是个懦夫。
    顾茫的黑眼睛看着他,是啊,我是个懦夫,我有的东西全都失去了,换成你,你怕不怕?你还能继续天真下去吗?
    不等墨熄回答,他又笑了,他甜蜜蜜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件事不能问你,你本来就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鬼,你什麽都没有过,所以你当然不会惧怕失去。
    你不会懂我的。
    只要我活着,我活得的开心,当懦夫也没什麽不好。
    顾茫早在现实中就给过他预兆——只要活着,活成一滩烂泥都是好的。所以这段剧情,他早该料到的,是不是?
    可墨熄从来没有跟顾茫说过,他曾经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他心里有个不为人知的英雄,身在花团锦簇里,却愿意把手递给挣扎在泥潭中的他。那麽多年来他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就觉得心里揣着一团火。
    可就在他打开了包厢大门的一刻,他失去了那团一直温暖着他的火。
    他的英雄死去了。
    顾茫却还跟他说,你根本就是一无所有,所以你不懂失去那些你原本就有的东西有多痛苦。你根本就是一穷二白,所以你才能够这样英勇无畏地去拼去打。
    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交杂着如今触目惊心的现实。
    落梅别苑的厢间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墨熄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蓦地转身,走到游廊尽头,朝着外面喘着气。细长的手指捏在窗棂上,竟生生地将那棂木捏出一道碎痕。
    贱人。
    墨熄眼眶通红,一声不吭地瞪着面前的长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这两个刻薄至极的字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这样歹毒的词去形容一个人。
    顾茫这个贱人。
    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顾茫,他曾以为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懂顾茫,他曾经那麽傻,把顾茫揣在心里。书里书外,他都曾经固执坚定地信任着顾茫,哪怕证据在握,没见到真人之前,墨警官也从心底不愿相信顾茫会堕落至此。哪怕千夫所指,没有沙场交恶之前,羲和君也站在重华王宫的大殿里,对所有人说——我墨熄拿性命发誓,顾茫不会叛国。
    可是顾茫骗他。
    顾茫负他。
    负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负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后甚至亲手刺穿了他的心脏,跟他说一切都无可回头。
    可就算这样,事到如今,墨熄心里其实是存着那麽一点点微弱的希望的。
    他希望至少在书里,顾茫还是那个硬气的顾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麽,他那颗早已被顾茫刺得伤痕累累的心,或许多少还能有点慰借。
    可顾茫连这点慰借都不给他。
    墨熄觉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头都在恨得发抖,恨得发颤。
    顾茫竟真的为了活着,能苟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声,门开了。
    墨熄背脊蓦地绷紧,犹如伺猎的鹰。他没有回头,但他清楚那个声音就是从顾茫的房间那里传来的。
    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一边诅咒着,一边步履沉重地下了楼梯。游廊内飘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是个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恶心愈发厉害,他这个人洁癖重,其他大大小小的精神强迫也不少,他在原处站着,竭力将自己胸臆翻滚的怒焰给压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酒味已经散的再也闻不见了。他才仰了仰头,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眸子,以一种近乎怪异的平静,一言不发地回到那一扇门前。
    停顿,抬起黑皮军靴,抵开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门。
    如若当年,他终於进了他的房间。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盏油灯,四下里仍旧弥漫着那种令人肠胃翻腾的酒气。墨熄绷着脸走进去,一眼扫过,没有人。
    再扫一遍,扫至一半,注意到屏风后面细细的水声。
    墨熄的血又是一阵躁郁地涌动。
    顾茫在洗澡。
    这个认知像一击闷棍敲下来,敲得他眼前发晕。他简直都要憋疯了,背叛,失望,厌憎,仇恨,所有的情绪他都压抑着,压得他心头都起了血,血逆流而上,都湮红了他的眼。他咬着嘴唇,把头转到一边,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强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麽愤怒,明明同样恶心的事情他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可再次面对时忿恨却随着岁月有增无减。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墨熄在小圆桌前坐了下来,沉默地闭上眼睛,他一面等着顾茫出来,一面在想——一会儿顾茫见到了自己,会是什麽神情?
    自己见到了顾茫,又该说什麽话语?
    书里的顾茫,会与现实有多大不同?
    大纲中提过的顾茫“身体出的问题”,又会是怎样的问题?
    大约是将他的这些自问当做了提问,设定本的顾茫提示音笑嘻嘻地开口:【下面回答所有能回答的问题,首先——】
    “闭嘴。”
    【……】
    “不用你告诉我,我自己会知道。”
    不用任何设定,这对他而言也早已不再是一个单薄的书中世界。他要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耳朵去聆听,他的心感受,他要亲自等来那个人。
    就这样咬牙切齿地静了良久,连水声什麽时候停止了,他都没有觉察到。
    他还在恨顾茫的毫无尊严。
    直到屋子的灯烛又亮了一盏,他才蓦地回神,侧头睁眼,看见灯台边,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男人正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男人的脸还是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只是瘦了一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男人默默站着,衣襟松散,脖子上戴着法咒锁铐,赤着脚,漆黑的头发没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苍白又瘦削,因此一双眼睛也就显得格外清亮。他刚刚清洗过自己,此刻头发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从脖颈,流到锁骨,流到胸膛……蓦地隐匿在衣襟遮掩的阴影处,再也瞧不见,只留下几道隐隐绰绰的湿痕。
    顾茫。
    顾茫……
    屋里静的可怕,愈发衬得隔壁的男女嬉闹声极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红的,捏紧的指节也是在颤抖的,他瞪着那个男人,喉结攒动,想说什麽,却什麽都没有说出来。
    终於又见到了。终於再一次见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麽多问题,却没有一个再能想的起来。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闪过的情形,竟只是自己现实中最后把顾茫抱上急救车的那一幕,顾茫浑身都是血,脸白的像纸一样,睫毛紧紧阖着,脸上的神情竟显得安详又平静。
    那时候墨警官觉得,自己或许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他睁眼了。
    可是现在,顾茫就这样好好地立在他面前,眼神很平静,不出声地望着他。
    说起来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麽深,但这一瞬间,墨熄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怅惘於没有及时注意到顾茫的出现,因而错过了顾茫第一眼看到自己时的神情。
    而现在顾茫已坦然且毫无波澜,就像看着这两年来每一个走进他房中的客人一样,不带一点墨熄所熟知的情绪。
    竟是这样宁静的重逢。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顾茫走过来,在墨熄旁边坐下。
    大概是这样平静的举动实在超出了墨熄的预料,墨熄竟被惊着了,虽然他脸上仍是八风不动,但人却下意识地往后了一点。
    “你……”
    顾茫从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简,默默递给他。
    墨熄不知所谓,但仍是接过了,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竹简打开。他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但觉得一阵血热,一阵血凉。
    到最后,微阖了眼,忽然心火大动“啪”地把竹简狠狠甩在了桌上。
    宁静被震碎了。
    “……顾茫。”墨熄盯着他,仍忍着,但眼里的熔流越来越盛,指节亦是格格作响,“你他妈的,疯了?”
    “你得选。”
    顾茫说话,是如现实里那样柔软如绸缎的声音,带着些沙哑,音色很低。
    他重新拿起竹简,再一次把它递到墨熄手里:“你选一个。”
    “你以为我是来做什麽的?!”
    顾茫好像只会说这麽一个字了:“选。”
    墨熄气得几乎要升天,胸口起伏着,一双黑亮的瞳眸里满是戾气,他眼里的红愈发隆盛了,愤怒、失望、恨意、悲伤,全成了映在他眼里的血色。
    他拿着那捆小小的竹简,半晌之后,再次掷在桌上。
    竹简被碰开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着落梅别苑的价码,从闲谈、陪酒,到泄愤,到……到……
    墨熄蓦地把视线转开去。
    “你不选,那我该怎麽办。”
    墨熄简直快被他逼疯了,偏偏还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从牙关锉出:“什麽怎麽办。”
    顾茫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无波古井:“你不是来嫖的麽?”
    “………………”
    墨熄的脸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这个字居然会落在他头上。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胃都开始痉挛了。
    “顾茫,你……”
    “每一个人都是来做这些事情的。”顾茫说,“如果你不做,你来干什麽。”
    他第三次把竹简扯过来,举起,展开在墨熄面前。
    “选,或者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