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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国师(上)
    殿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灿灿金光。但见国师殿内, 雕梁画栋皆缀有细碎金粉, 缃布帷幕低垂, 地上铺着苫席,软靠坐垫尽是金丝绣作, 堂皇富丽。
    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个男人宽袍广袖,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正在低头抚琴。
    那古琴以人皮爲面,发丝爲弦, 琴体上布着九只人眼, 琴弦拨动,那些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手势而滴溜溜地转着。
    听到踹门的动静,男人不疾不徐地弹完最后三俩弦音,压住了颤抖的琴弦, 平静道:
    “夜深静谧,客人有何贵干?”
    李清浅嗓音里仇恨深种, 他提着滴血的剑, 咬碎四个字来:“我来寻仇!”
    “呵……”国师轻若烟霭地笑了, “九州天地间, 无论是活人,还是怨鬼,想找我寻仇的都不少。不过有能耐单枪匹马闯入王宫, 来到我殿里的。”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 淡道, “还真没几个。”
    随着他擡头的动作,殿内灯烛流照。
    燎国的国师居然也戴着一张黄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动。
    他轻笑一声:“仙君是来寻什麽仇?”
    李清浅恨恨道:“血仇!”
    “哦?”国师饶有兴趣地起身,问道,“是我杀的哪一位?”
    李清浅知道跟他报红芍的名字也无用,於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麽。你这个……骗子!”
    国师静默须臾,嗤地笑了:“原来仙君是,冲冠一怒爲红颜……”
    李清浅愤怒地几乎在发抖,他双目赤红:“你说寻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爲了收作圣女,教习占星天道,可事实却是将她们活埋凤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国师却道:“不是。”
    “……!”
    李清浅素来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听他竟矢口否认,亟欲喷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睁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着他。
    国师叹息:“仙君会有如此推断,实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苏看样子似是想问“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绪太激动,而国师此言又太过出乎他的意料,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下问。
    国师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没错,可你说我将她们活埋祭祀山神,却是错得离了谱。小仙君,我且问你,凤羽山能有什麽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凤羽山排的上第几?”
    “可、可是……”
    “它毫无灵性,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风水死局,你听信坊间传闻,便一口咬定是我要爲了活祭山神,所以无缘无故将那几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让她们殒命於此。”国师顿了顿,说道,“我哪有这麽无聊。”
    李清浅显是不愿相信国师此言的,可是对方说的有理有据,并无任何强词夺理的地方,於是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茫然。
    这种茫然令他显得非常疲惫,也极度可怜,好像上天连复仇的火都要从他的躯体里抽去,让他只剩一个冰冷空荡的骨架子。
    国师那双眼波深流的眸子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低头,看着他嗫嚅,看着他目光涣散,意志匮乏。
    半晌后,国师擡起修长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李清浅蓦地擡头,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举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国师却像个逗弄雀鸟的玩客,笑得愈发厉害了,一阵阵笑声几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浅浑身寒毛倒竖:“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
    “噗,我笑你有趣,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断水剑李宗师,久仰你伏魔大名,原来如今这世道上的宗师,就是你这般天真烂漫的样子?”
    李清浅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头铮铮剑鸣,我若辨不出来,岂不是聋?”
    李清浅愕然道:“所以你刚刚,都是在骗人?!”
    国师坐回琴凳上,一手搁着琴身,一手覆在膝头,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骗你做什麽?我刚刚与你讲的话,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过她们确实是我埋的。不爲国运祭祀,只爲……”他顿了顿,笑出声来,“只爲寻个乐子。”
    李清浅愕然:“你——!”
    “你知道我爲什麽要选这些女人麽。”国师随手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无意义的碎声,而后低眸浅笑:“其实她们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个贱人。”
    他叹了口气:“那个贱人教我好恨啊。”黑眸熠熠,“我不开心。”
    “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没错啊,我是个疯子。”国师嘻嘻笑道,“但是,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是个痴情人,你会信吗?”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谁麽。”
    李清浅不答,国师也无所谓,就这样悠悠地管自己说了下去,“她们啊,都像是我养过的一个圣女……一个贱婢。我待她宽厚,她却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里扒外,干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后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却不得寻。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在重华,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成了亲。那便是她。”
    国师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诉说着心中的滔天怨戾,“啧啧,感人啊。人们都说,此女以绮年玉貌之身,嫁与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疯了想不开。她明明有倾城之姿,芙蓉颜色,却偏偏痴缠於一个不解风情的冰块儿木头,实实是辜负佳人。”
    发丝淬链的琴弦在他手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响。
    国师咧嘴笑道:“我也是那麽认爲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颅侧:“我觉得她嫁给那个人,是这里有病。”
    “你看,她那麽淘气,好端端的国师圣女不做,偏偏要给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气。”国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麽无关痛痒的琐事,“可是我能怎样呢?我那麽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总不能去抢亲吧?於是……”
    他的嘴唇又兽类般龇裂开了,两排牙齿森森然,“我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来排遣自己的不开心。”
    他看着面如白纸的李清浅,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成亲。”
    “她不是红颜绝世,举世难得,会勾引人吗?我偏要娶几千几百个与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贱人自擡身价,我便要把她踩到尘泥里去,什麽倾国倾城……哈哈哈哈,还不是想找几个,就能找几个!娶了她,又有什麽了不起!”
    “……!”
    这回别说是李清浅了,就连墨熄都觉得这人定是有什麽疾病,才会疯癫至此。
    “你看我,几百个圣女召之即来,各个与她容貌神似。她算什麽东西?”国师说得兴奋,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给她们戴上金冠披上凤衣。让她们一个个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浅原本一直面如金纸不曾答话,此时听他这样说,陡地厉声道:“红芍不会给你下跪!”
    没想到国师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认,笑了两声,说道:“是有人不跪。”
    “……”
    他舔着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眯起眼睛,甜腻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胆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些贱人……”他冷笑两声,“只要杀了,就都乖顺了。”
    “你!你简直——!”李清浅又气又悲,浑身都在发抖,他从不骂人,此时恨极了,却也不知该吐出什麽话来,於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你……”
    国师只是笑,眼中闪动着餍足与残暴:“她们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吗?好说,那我就把她们统统埋入凤羽山,风水逆局炼作冤魂!!”
    “别说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尽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愿。我虽全不了自己心意,却能让世人清楚,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简直是疯了……你疯了!!”
    李清浅忍无可忍,铮得一声长剑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国师首级!
    墨熄阅敌无数,此时已看出这一招实爲李清浅毕生之能,端的是恸天彻地,卷雪破石,世间能与之匹敌的剑士绝不超过三位。
    可谁知那国师身姿不动,岿然高坐,只是指尖略作弹拨,那把人皮古琴铮铮作响,断水剑光在弹指间黯然失色,须臾后,四散爆溅,竟归虚无!
    “怎麽——”李清浅惊呆了,就连墨熄都万不能想到这惊天一剑,竟会被如此轻易破解——那国师斥散了剑光,起身,擡起两指,身影快若鬼魅。
    等李清浅回神,手中长剑竟已被国师夺去,夹在二指之间。
    稍一用劲,蓦碎千片!!
    “你……”李清浅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摇头,“你怎会……”
    国师笑道:“我怎会轻而易举,破你剑招?”
    “……”
    黄金面罩下的那双眸子闪着幽幽光泽,那国师随手将剑柄弃掷,慢慢向李清苏走去,忽地猛一击,擡手撑在李清苏身后的梁柱上,啖肉的猎豹般挨近,几乎是眼睛直对着眼睛。
    “断水剑嘛。”国师嗓音低沉,甜腻道,“我又有什麽不会的。”
    李清浅面上最后一点血色就此殆尽,他退无可退,砰地靠在沉厚的楠木殿柱前,瞳孔急剧收缩,盯着黄金覆面后的那双眼。
    他忽地惊疑。
    ——这……这是记忆中的眼睛吗?
    将他和弟弟从硝烟战火中救出来的,彷佛下着江南烟雨的那双杏眼?
    他不敢确定,也不能确定,他觉得冷,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在封冻……他的断水剑就是由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剑谱衍生的,除了那个人,世上还能有谁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剑诀?
    可眼前这个疯狂变态,扭曲阴暗的国师,怎麽会是当初救他的那个男人?
    怎、怎麽会?!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也只有这张黄金覆面……
    世上喜用面具覆住脸庞,不教人窥见真容的修士大有人在,眼前这个疯子又怎会是他曾经的恩公?!
    怎会是?!!
    他已经没有红芍了,失去了他的未来。
    如今天地残酷,便要连他的过去,都要一并诛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