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网 > 都市小说 > 余污(全文) > 第17章
    第十七章 疑心
    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容怜捂着肩膀,他丝质的衣料很快就被浸透了,猩红从他指缝中渗出。左右见之色变,磕磕巴巴道:“主、主上……”
    谁都没料想到最后受伤的居然会是慕容怜。望舒府众人霎时乱做一团:“快拿药啊!快把疗合灵散拿来!”
    “快快快!止血带!止血带!”
    慕容怜脸色铁青,不知怎麽回事,就在刚刚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间,顾茫的脖颈侧忽然浮出一个红色的莲花图腾,随即身周忽地暴起一阵灵流,数十柄无形的光剑瞬间升出,不但将他的匕首震脱,甚至还将他反斥出数丈之外!
    慕容怜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咬着下嘴唇,脸色时白时红。他缓了一会儿,掌心泛起蓝光,凑合着先止住血,而后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喝道:“顾茫!!”
    顾茫已经趁乱跑到桌子后面去了,这时正搓着光裸的脚丫,十分警觉也十分无辜地龇牙咧嘴,眼睛紧盯着慕容怜,而那些光剑仍在不断浮沉,将他团团包护,护在阵心。
    寂静一会儿,人羣中,忽有个之前去落梅别苑寻过顾茫的公子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哎呀!原来是这个阵!”
    “什麽阵?”慕容怜怒道,“你知道还不快说?!”
    “这个阵……这个阵属下也是无意得知,说起来颇有些尴尬……”
    “说!!”
    “回望舒君,是这样的!”那公子见慕容怜动怒,忙回答道,“这个阵法若是用法术攻击他,或者用高阶武器打他,那都不会触发。可若是用一般品级的召唤武器、或者拳脚伤害他,并让他觉得很害怕,就会有很多道光剑就会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这也是……”他说到此处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完,“这也是顾茫在落梅别苑那麽久了,也没人能真的把他怎麽样的原因嘛……”
    慕容怜怒气难消,恨恨地盯着桌子对面顾茫,“这是什麽愚蠢可笑的阵法?!”
    那公子摇了摇头:“顾茫以前是术法鬼才,当初他不知自创了多少咒诀,很多都极其无聊,除了能讨姑娘傻笑,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个,或许也是他早些年创着玩的。”
    他这麽一说,其他人也都想起来了。
    修真学宫的藏书阁中至今还存有一些顾茫少年时涂改过的卷轴,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小法咒,什麽冷菜迅速变热的,可以在一炷香的辰光把自己变成一只猫的,还有能变出一团在冬天揣进怀里暖身的火,诸如此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名爲“将军说的都对”的法咒,传说顾茫早年在军中总爱逃那些冗长又无聊的军会,爲了不让统帅发现,特意琢磨出了这种术法,能够将一块木头点化成自己的模样坐在原处听将军废话,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去哪里快活逍遥……
    “这麽一想,还真有可能。”
    “也是哦,防拳脚不防法术,简直是荒谬嘛,一看就不是什麽正儿八经的护阵。”
    “顾茫这家伙就是喜欢乱七八糟瞎折腾。不过还真是给他歪打正着,这种无聊的小法术居然还保护了他。”有人笑了笑,“不然的话,他早就该被弄死在牀上了吧。毕竟在重华想睡他的人恐怕不少,可惜一直就没人能破了这道阵。”
    岳辰晴在旁边听了,挠了挠头嘀咕道:“靠,这什麽阵?高岭之花阵?”
    “得了吧,顾茫高岭之花?”另外一个小公子笑起来,压低声音和岳辰晴开玩笑道,“这干脆编副对联算了。”
    “顾茫高岭之花。”岳辰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下联是什麽?”
    “墨帅浪荡风流。”
    岳辰晴拍腿大笑:“哈哈哈哈虽然根本就不对仗,但是——”
    “笑什麽!”蓦地被慕容怜打断了,慕容怜恼羞成怒道,“没规没矩,当心我给你爹小鞋穿!”
    “我没有!我哪敢啊。”岳辰晴忙道,“顺便提一句,只要望舒君能开心,别说给我爹小鞋穿了,就算给我爹女鞋穿都没关系!”
    慕容怜瞪了他一眼,想到今日夜宴威风不得,反而还落了一道伤疤,拂了一张尊面,心中难堪,於是转头恨恨道:“还不快来人?!”
    “听凭主上吩咐!”
    慕容怜一拂衣袖,点了点顾茫:“把这头蠢猪带下去。我不想再见他。另外给我从落梅别苑再调几个懂事聪明伶俐的来。至於惩罚——”
    他磨着牙根,余光瞥见墨熄的脸。
    不知爲什麽,墨熄在看到那阵法之后神情就有些古怪,还往顾茫的颈侧看了好几眼。
    “墨帅……你就没话要说?”
    “……”墨熄回过神,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双手抱臂,冷淡道,“望舒君不是打算成人之美,把顾茫割爱给我麽。”
    慕容怜一怔,随即颇不要脸地说:“说说而已,君上谕令由我来处置他,哪儿能随意易主?”
    墨熄原本也知道他这人不会讲话作数,什麽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对慕容怜而言简直是放屁。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荒唐儿戏,君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君上自己收回,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改动。
    於是擡眸迎上慕容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望舒君的人,望舒君自己处置就好,又何必问我。”
    “既然你这麽讲了。”慕容怜嗤笑,转头吩咐道,“带下去,赏他八十鞭,克扣他饮食一个月。”顿了顿,阴鸷地补上一句。
    “饿死也是自找的。”
    “……”
    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借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擡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牀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麽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爲什麽而放不开,又是因爲什麽,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慾望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麽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麽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麽?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麽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於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麽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麽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麽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於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於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麽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麽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爲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麽善良,那麽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麽,从来不去指责什麽,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麽辛苦。
    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麽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爲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爲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爲瘴疫所扰,病痛缠身。
    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麽,该怎麽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抆拭着什麽。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