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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 赴约如期(全文完)

    完成研学项目后,程德赛离开了大学,在列宁图书馆当了一名管理员,平时潜心著书。单位给她在革命广场附近分配了一套公寓,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十分方便,她得了空便给工人们的孩子上阅读课。

    一晃数年过去,有一天早晨,她在厨房摊鸡蛋饼,听到程玄在客厅里激动地啾啾叫,出来一听,广播里传出严肃低沉的播报:

    “7月21日,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林登上月球,‘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克里姆林宫听闻消息,表示我方的太空发展计划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程德赛往嘴里塞了一块烤列巴,开门拿今天的报纸,“天啊!你看,竟然真的到月亮上去了!”

    程玄扑到头版的标题上,两只小爪子兴奋地踩来踩去。

    “我刚毕业那会儿,还以为要等上五十年才能看到呢,现在的科学进步可真不得了。”她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忽而一笑,“看来你爸那种徒有虚名的博士也不是样样都能预测对,还是有时代的局限性啊。等到21世纪,人类说不定都飞出太阳系了。”

    程玄叼起丝巾,往她那儿挪腾。

    “谢谢宝贝。”她把那条红色的短丝巾系在脖子上,左右瞧瞧,发现程玄不知从哪儿拖出一张小纸条,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你要和那个八级钳工去约会吗?”

    “嗯?”

    程玄把小纸条翻过来,上面有一个长长的俄语人名。

    “你妈妈不喜欢名字比长江还长的男士。”

    程玄跳到打字机上,用嘴敲字:“他人不错,而且喜欢小动物。”

    “我们上周去农场玩儿,他抓着一只洁白可爱的小羊羔,对我说这个油煎着好吃,斯大林就喜欢这么吃。他但凡抓一只丑一点的羊,我吃着都不会那么有罪恶感,从那天开始我就对他没兴趣了。”

    “那你出门干什么?今天是周六,你说好带我出去玩的。”

    “作业做完了吗?就想着玩,昨天看电视看了三个小时吧,还没玩够?这倒霉孩子,眼睛都看坏了。”

    程玄不睬她了,回到自己房间,桌上有一沓没改完的纸。程德赛的书稿是用俄文写的,这门语言比英法语都要难,写完必须要找人纠错,这份作业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孩子才两三岁的时候,程德赛就发现他的语言天赋遠超人类,读书写字如有神助,只是受发声器官限制,说不清楚话。程玄心思敏感,知道自己人话说得不好,就极少说了,她怕他自卑,就下死力培养他的阅读能力,没事就让他给论文改个病句错词。

    她每次都说慢慢改,不着急,但要是心情不好,就责怪他看电视耽误了工作。程玄跟她正儿八经讨论这个毛病的时候,她反而理直气壮地说:

    “你以后长大了,变成人了,领导找你干个活,他说不着急,你就真的慢慢干,最后还在单位里混不混啦?”

    程玄一听就很烦,他才二十几岁,不想去单位上班,看人家上班都好累。

    他把爪子在红印泥里按了一下,怼在错误的单词上,听到他妈妈眉飞色舞地说:“是库兹涅佐夫先生,莫斯科大学的新晋教授。”

    然后是清脆利落的关门声。

    程玄气鼓鼓地啄着核桃,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位教授的全名好像比刚才那个钳工还长?

    转眼一年过去,经常来楼下送花的库兹涅佐夫教授最终并没有住进革命广场的公寓里。

    程德赛对程玄说:“我发现我的审美改不掉,还是喜欢黑头发黑眼睛的,头发要有点卷儿,五官要长得秀气,还要有点儿冷淡,有希腊雕塑的气质。”

    程玄指着自己的脸啾啾两声。

    “你?你肯定长得像我,没你爸那么生人勿近。”

    她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哎呀,都二十五年了,真快。也不知道他的尾羽长出来了没有。他今年有一百二十五岁,是只老乌鸦啦,若是变回人型,我见到他,还认不认得出来呢?”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头发在灯下闪光。

    “不过谁也不用笑谁,岁月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了。”

    程德赛捧起小鸟,在它的翅膀上吻了一下。

    *

    时间在虚空中流淌。

    程子期睡了一觉,醒来时四周漆黑。

    他站起来,想拉开窗帘,走了几步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猛然发现并不是在家中,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

    他在原地站了一刻,忽然有光在前方亮起,是一扇门。脚下出现了一条幽黑的道路,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进了门后,他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

    巴黎凯旋门地下的半人族神殿。

    但这显然不是那个他熟悉的神殿。因为虽然有一样的喷泉、神像、阶梯,但天空中布满了辉煌灿烂的星云,地上铺着无数亮晶晶的钻石,这个大厅仿佛悬浮在宇宙中。

    一个缥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他不受控制地向神殿中央的水池走去,抬头看着梅露西娜女神的雕像,双目渐渐睁大。

    石像开始剥落,金色的皮肤像太阳光线一样从灰白的云雾中显露出来,一头耀眼的金发缠绕着鱼尾,圣洁地垂落在充满花香的空气里。

    百鸟的歌唱和百兽的吼叫犹如节日的礼炮,响彻神殿。

    女神从泉水中冉冉升起,花草在她的身躯上生长又凋零,瞬息之间几度枯荣。她慈祥地看着他,用古老的半人族语言说:

    “我的孩子,你到了该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将把你送到那里,祝你好运。”

    “至高无上的女神,”他声音颤抖,“我还有妻子和孩子在这个世界,请不要带我走,我曾经许下诺言,要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至死亡。”

    女神抬起手,他低下头,茫然地看见自己的心脏被点亮了,而身体透明,像一抹幽灵。

    “当它熄灭,你的记忆就消失了,你必须在这之前离开,否则就会失去进入下一个世界的资格,化为宇宙的尘埃。人和动物都是自然的子民,当半人族躯体里人类的灵魂离开,就是动物获得新生的一刻,我无法偏颇行事,为你扼殺另一个生命。”

    “为什么?”他痛苦地跪下来,“我明明……”

    “当你将灵魂交出去,就要付出代价。任何生灵都无法承受这样贵重的礼物,灵魂只能存在于自身,否则就会飘到我这里来。”

    “您是说我已经死了?”他费解地问,“我今天下午还在哄孩子,我的论文还没有写完,我妻子出门买东西还没回家,我只是太累了,睡了一觉而已,怎么会死呢?”

    女神悲悯地看着他,凋谢的花朵从她的鱼尾上滑落,沉入水底。

    程子期忽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从你醒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年。”

    “我的家人……”

    女神身上的植物不断地生长,嫩绿的新芽和枯黄的叶片织出茂盛的衣裙,四季轮回,永无止境。

    “你想看看他们吗?”

    程子期被猛一推,跌入了泉水。

    他的身体随着细碎的星光往下沉,时光的齿轮往回拨动,周围景物飞速变幻,从宁静和平的村庄变成炮火连天的郊野,从川流不息的公路变成泥泞崎岖的山道;人们的衣着从多姿多彩变得灰暗单调,再从军装化为破旧的长衫,一幢幢高楼塌陷成瓦房茅屋,一盏盏大桥上的明灯被黑夜吞噬,还原成江上摇晃的铁索。

    陌生的世界变得熟悉起来,他一眼就找到了她。

    在那个半个世纪前的遥遠的夜晚,他看到她伤心地抱膝坐在公寓里,凝视着那只失去人性的乌鸦,手上被啄出血痕。她在崩溃地哭泣,孩子也在哭,他的心几乎裂成了两瓣,胸口传来的尖锐疼痛让他嘶喊出来。

    她也在喊他,一遍遍绝望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乌鸦永不再回答。

    后来,她生了场病,睡梦中也攥着被子哭,他站在床边,不忍看她皱成一团的脸,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但手指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在这,我就在这。”他在她耳边急切地说着,难过得想流泪,可幽灵是没有眼泪的。

    再后来,她的身体康复了,带着孩子回到昆明,继续教书,精神也好了一些。她的论文发表在国际期刊上,受到了学术界的褒奖,学校破格升她做系主任;她去别的大学交换,最后去了国外,一住就是十二年,一直把他们的鸟宝宝带在身边。

    回国后,她著作等身,获得了领域内的最高奖项,有了许多优秀的门生,在七十岁那年的退休宴上,学生们给她准备了一个蛋糕,上面插着一只乌鸦的模型。

    有个女生让她在台上说一句临别赠言,她和气地微笑着,不假思索地在黑板上写下一句《亨利六世》的台词:

    “Princes   must   be   free.”

    走出校门的时候,她依旧像个骄傲而自由的公主,满头银发闪耀得像星星。

    她在昆明的郊外买了栋小别墅,布置得像她少女时期在天津的家,前院种着玫瑰和薄荷,后院养了四只山羊和一群鸡。她总爱把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放得很大声,让音乐充满整个厨房,然后摇摆着身子在灶台前做俄式罐焖牛肉,絮絮叨叨地和程玄怀念解体前的苏联。

    “那个八级钳工名字太长,又喜欢吃羊,不然我都想跟他处一处了。”

    有时她抱着雪白的小羊羔照相,有时拿着外交护照和别的教授一起去欧洲游学,八十岁那年,她终于参观了他在英国的城堡,看到了他陈列着千百颗宝石的收藏厅。当年管家的小孙子已经垂垂老矣,问她是否曾在遥遠的东方见过一个戴着礼帽、穿着西装、拄着托莱多剑杖的绅士。

    大厅的音响循环放着《斯卡布罗集市》,唱到“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她听得出神,轻轻地跟唱出来:

    “他曾经是我的爱人。”

    千禧年的元旦,她在别墅的楼梯上摔了一跤,急得小鸟啾啾直叫,她拂去衣服上的灰尘,对他安慰地笑笑,喂小羊吃草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

    邻居听到鸟叫赶来,把她送去医院,医生在她胸前开了一刀,看了一眼,又缝上了,说还是静养着好些。她也不大在意,捧着本爱伦坡的小说集在病房里看,给程玄讲恐怖故事,吓得他钻进被窝里。

    这小鸟也很好哄,她打开电视,给他放热播的《还珠格格》,放到小燕子问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程玄就看入迷了,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颈窝里盯着屏幕,到了李翊君唱片尾曲,他就扑扇着光秃秃的翅膀跟着一起唱,还要跳两下。

    一天晚上,她做了梦,醒来后像个小姑娘一样,抱着小鸟哭成了个泪人儿。

    程子期听到她抽噎着说:“怎么办啊,我去不了盘龙寺了,我和你爸爸约好今年去上香的。”

    第二天她恢复了平静,打电话给国外的老朋友马丁,让他把孩子接去金雀花岛。电视节目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程玄指着新闻联播里的普京,在纸上写:“这家伙健壮得看上去能干二十年总统”,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叫他跟马丁叔叔一起出去玩。

    三月二十八日晚间,护士来查房,她安然地躺在床上,唇边挂着微笑,好像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手里紧紧握着一根蓝黑色的旧羽毛。

    窗外,一颗星星静悄悄地升上了夜空。

    程子期俯下身,吻她布满皱纹的冰冷额头。

    清澈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他的身躯,在时光的洪流中托举他溯游而下,瞬息回到神殿之中。

    刹那间,程子期过完了五十多个春秋。

    “像一场梦。”他喃喃道。

    女神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我的孩子,你要去参加下一场梦了。”

    “我想再见她一面,跟她说句话。”他艰难地哽咽道,“让我再见她一面,就一面,求求您……”

    “我不能管辖凡人的灵魂,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你们还会再遇到。”

    他跪在水池前,目光执着。

    女神的手掌伸出一根晶莹的丝线,系在他的心脏上,而后将线一抖,把他抛出了殿门。

    黑暗的甬道中,一个影子越跑越近,那是1946年的程德赛。她一边跑一边哭,到了身前,搂住他的腰不放。

    他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梗在喉咙里,千刀万剐般地疼,只能用尽全力像往常一样笑着,“小姐,我要走啦。”

    她哭着问:“你到哪儿去?你的家在这。”

    程子期答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轻拍着她的背,低低说:“以后你会过得很好。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到下一个世纪,还是同样的日子,我们再去盘龙寺上香,我会在那里等你的。只要你拿着我的羽毛,我就能找到你。”

    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还有我们的宝宝,他还这么小,怎么能没有爸爸……”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明明说过要永遠和我在一起,这不是真的,我只是在做梦……”

    他的灵魂因为疼痛剧烈地震颤起来,“听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系在心脏上的丝线开始收拢,空间扭曲,星空坍塌,脚下的路变作深渊,弹指间他又站在神殿中了,身后排着一队等候中转的幽灵,穿着各式衣装,沉浸在各自的过往中。

    水池后,一扇透明的门若隐若现。

    “快走吧,你的灵魂就要熄灭了。”

    他摘下帽子,朝女神鞠了一躬,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飘去。

    白茫茫的光线淹没了视野,他如一叶小舟,在时空的漩涡中激荡沉浮,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股巨力从混沌中推了出来。

    他正疑惑这是哪里,但闻一声悠长钟鸣,抬头看见大雄宝殿的金匾。

    殿外的古山茶绿意盎然,在暖阳微风下舒展着枝叶,仿佛睡了个甜美的午觉,刚刚从漫长的岁月里苏醒过来。

    秋天的滇池游人如织,盘龙寺里处处香烟,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嬉闹着在树下拍照,还有高举小旗的导游在寺中滚瓜烂熟地介绍历史。

    程子期试图拦住一名游客,可别人既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踌躇良久,便跟着一个扫地的老僧人走进佛殿。

    那老僧打开抽屉,用笔在日历上圈出今天,2000年9月19日,白眉舒展:“原来如此。八月初二,燃灯佛圣诞,普光照见旧因果。”

    他慢悠悠地持一炷香在手中,“善男子,汝于来世,当成正果。”

    释迦摩尼在莲座上垂目俯瞰众生。

    程子期不太懂僧人说的话,借着对方的手,把线香插在香炉里。

    袅袅白烟飘了出来,他默默地对佛祖说抱歉,这样应该算上香了吧。

    “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健康,快乐。”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叩拜于地。

    “愿她不再记得我,开始新的旅程。”

    再拜。

    “愿她这场梦,比上一场圆满。”

    三拜。

    “施主尘缘已了。”

    老僧一拂衣袖,程子期感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将他送上九霄,那间寺庙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苍茫山间。

    “妈妈你看,流星!”

    地面上一个孩子叫道。

    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个南方村庄,一阵银光笼罩住幼小的雏鸟,他的翅膀渐渐变作双臂,爪子渐渐化为双腿,片刻后,一个成年男性蜷缩在地板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END——

    今天26岁了,祝我生日快乐(◐‿◑)今年唯一的产出就是这篇文,在工作的情况下花了两个月写完,自己非常满意这个水平(虽然追文的十个人都不到)。txt在微博,也更新了一下《夜半歌声》的文档,修了两三个小细节设定,以便和《赴约如期》一致。

    这个故事并不是BE,比那个年代的现实要美好许多。小时候觉得公主和王子一定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连他们的孩子也务必要幸福,但随着年龄增长,感触增多,包容心增强,就不再计较了。人生无法处处圆满,那么就有一个问题需要思考:

    当我们回忆往昔,曾经做过的事,接触过的人,是否对生命轨道产生了正面的影响?

    如果有,那么每一个故事都是精彩的。

    公主也不必非要和王子在一起,因为公主始终是自由的。

    这篇文还告诉我们几个道理:

    1、药物研发需要经过临床试验

    2、不可以拔小鸟羽毛,女神会看到

    3、现在不想上班,以后依然要打工

    如果喜欢,麻烦帮忙跟推文博主、亲朋好友安利一下,感谢(⁎⁍̴̛ᴗ⁍̴̛⁎)

    要是看哭了,可以去隔壁刷《峄南之桐》,正在全网预售。因为我很冷,所以买的人很少,一买就是特签,说不定还有小作文~

    爱大家!!!